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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尔卡故居游:Una visita a mi principito

这里转一下。我大概有这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么爱他。

阿莉西娅:

早上七点半爬起来,外边天还是黑的,睡眼朦胧地洗漱完,揣本小洛诗集,拎了半截长面包出门,坐公交去Comedores Universitarios(大学食堂)站,准备搭335线去FuenteVaqueros,看小洛故居。
335线的站点很好找,上车买了1.7欧的票,等到九点发车。一路风光极好,典型的南部景色,阳光灿烂,天空低而蓝,谷物在风中摇晃,间有高瘦挺拔的小片树林,树皮灰白,洁净漂亮。我看着风景,心情轻快,直到……我坐过了站。
此处不得不抱怨一下不靠谱的格村交通信息网站,它告诉我这个镇上有五个停靠点,最后一个离小洛故居最近,于是当大巴进镇停靠时,我安详地等着。然后大巴发动,开出了镇。
开出了镇。
我瞪着新的一大片田野傻眼了。我以为这个镇至少也应该有一个清华大,没想到它比敝校还小?最后我只好坐了四公里到下一个镇(村),灰溜溜下车,问街道上的老奶奶我该怎么回去。
好不容易折腾半天回到了Fuente Vaqueros,小洛故居还没开门,只好在外边闲逛。镇中央有条红砖大道,两边有很多bar和咖啡厅,路开头的地方有座浮雕,左边是Lorca,右边两只飞鸟,浮雕前边有一排小喷泉,下边写着“El pueblo a F García Lorca”(镇子献给费德里科·加西亚·洛尔卡)。我在大道边的长椅上坐着,吹风,晒太阳,啃面包,想小洛有多么好。头顶树叶间有鸽子扑腾,我朝上望,看它灰色小巧的翅膀,猜测他诗中那四只被猎人击落的鸽子是否也长成这样。他自己也是一只鸽子啊,鲜活,美好,柔而不弱,死在一颗残忍的铅弹下。
十点四十的时候又上售票窗去,仍然没开,等了两分钟,一辆轿车在边上停下,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,问我是不是要参观,我说是的,结果他点点头,开了门——原来他就是负责售票和游客导览的人。买了票,十一点到故居正门那儿,同一位先生(走时他告诉我他叫Pepe)从里边打开门,惊讶地问我,只你一个呀?我说是啊,他笑笑说,没关系,进来吧。
进门入眼的第一处是餐厅,中央有小圆桌,上边铺着白色针织桌垫,四周摆着四张椅子,头顶雕花吊灯低垂,墙上挂满了家庭成员的照片。Pepe告诉我,整栋房子基本都维持着Lorca一家在此生活时的原貌,摆设大多是原物,都摆在从前放置的地方——这都要托Federico的小妹Isabel的功劳,在1986向公众开放之前,这里一直都是她在精心打理。Lorca一家在这栋房子里住到Federico六岁大的时候,然后举家迁往附近的Valderrubio村(是的!就是那个我坐过头坐到的村!下次要认真去玩!),在那里度过一段时光,之后搬到格拉纳达市(小妹Isabel在那出生),但还常常回到这栋旧居中小住。
餐厅和客厅连通着,后者同前者差不多大小,实在称不上宽敞,但胜在精致温馨。右手边摆着一台钢琴,钢琴上放着一张小洛弹琴的照片,照片里琴上有个小陶花瓶,如今正好搁在琴上相框边,里外对照,有种时空彼此溶解的奇妙感受。Pepe对我说,有Lorca当年弹琴的音频留下来,录在了碟里。他说,后来邻居们回忆,当年小洛弹琴的时候,大家都会从窗户探出头来听。讲到这里我笑得很开心,他也笑起来,说Lorca确实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、极富个人魅力(carisma)的人。
左手边墙上挂着两幅画,是小洛1928年的时候画的,左边一副非常毕加索,右边是普通一点的静物画。不禁想到他在给朋友们的书信里的涂鸦、为自己诗歌配的插图,都是寥寥几笔,却颇具超现实主义的奇妙色彩,心里感叹,哎呀,我真是爱了个多才多艺的小王子(。)。实际上,每一篇写小洛生平的文章都会提到他多么全能:弹得一手好琴,会画画,懂建筑,在诗歌和戏剧上更是少人能比。而在这小小的客厅里,这一点被体现得淋漓尽致。
钻过一个只有半人高的小通道——这原来不是走人的,我也不懂为啥要走这——到了从前的厨房。Pepe解释说,以前仆人们在这里做饭,做好了端去餐厅——“你要知道,Lorca一家很富的,所以会有仆役。”小通道的边上是储藏室,处于楼梯的正下方,非常阴凉,便于保鲜。对面墙里是个火炉,炉子右边摆着几个装水陶瓶,上方放着一个黄铜颜色的小杯子,上边刻着老洛第一个妻子的名字:他有过两任妻子,第一位没有留下子嗣,而第二位就是Vicenta,一位乡村教师,Federico和他几位弟妹们的母亲。原来厨房里还有一个烧炭的炉灶,一个摆放厨房用具的架子,如今都已经没有了。“时间流逝,”,Pepe说,“总有些东西就那么消失了,再也不在了。”
我们向左拐,Pepe动作夸张地推开两扇门,似有自豪地对我说:“看!这是Lorca父母的卧室!”我往门里一看,惊呆了。眼前赫然一张奢华大床,典型的地主阶级装饰……呸,没有,但确实非常精美,花卉被褥,床头金属弯出栏杆装饰,而且养护得很好,仿佛仍有人睡在上面。Federico和Francisco都出生在这张床上,还有一个早夭的小弟弟,Luis,因为他早早死去,人们都不提起他。妹妹Concha出生在附近的另一栋房子里,Lorca一家只在那待了短短数月,所以屋子没有被作为故居保存下来。Isabel,先前提过,比Federico足足小了十一岁,出生之时一家人已经搬去了格拉纳达。
紧挨着主卧的是童年小洛的卧室,现在里边只留下了他的摇篮、一张小木椅和一张儿童小餐桌。摇篮非常可爱,蓝色的被子,白色的小栏杆,四角缀着四个小金球。看过童年小洛的照片,跟摇篮一样可爱,柔软清秀,几乎像个小女孩儿。房间里挂着两张两三岁的小洛和Vicenta任教学校中幼童的合照,一张和小男孩们,另一张和小女孩们,不管哪张他都坐在最中央,特别好认。Pepe说,因为Vicenta拜托了学校的老师,所以Federico都坐在最前排的中央——“un niño privilegiado”(一个享有特权的小男孩),他笑着形容道。
出了卧室,我们回到厨房,从楼梯上到二楼。楼上原本是谷仓,现在改作临时展厅,每年六月都会换一个新主题,以前办过的展览包括小洛和La Barraca(茅屋)剧团、小洛和《诗人在纽约》、小洛和达利(。)等等。当下正展出的主题是小洛和José Caballero,一位比他小上十八岁的西班牙画家。Caballero同他友谊深厚,在艺术领域合作颇多,为他的好几部戏剧画海报,做舞台设计,也加入了他后来领导的La Barraca剧团。展厅中大多都是Caballero同Lorca相关的画作:一组记录Neruda来访、与Lorca谈笑的线稿,几幅诗人的水墨肖像、为《血婚》《叶尔玛》等戏剧所作的画……有一幅肖像画令我印象最为深刻:Federico五官黑白深邃,额上颊边洒上滴滴血迹。看到它的那一刻,我感觉心脏扭绞,不自觉想到诗人的死亡。或许Caballero画的就是好友的死。有一整面墙都是他画的“Federico García Lorca之死”,大概有六七张,风格不一,从抽象到具象,线条带着撕裂的痛苦,红色抛洒得到处都是。我面对着那堵墙,几欲嚎啕大哭。
我这样一个只是遥遥地喜爱他、敬慕他的人,都为他的死如此痛苦,不知道同诗人深交甚笃的、执这画笔的人作何感受。会像永恒的日食吗?
我留心到有好几幅肖像作于1974,那时诗人去世已久,于是问了Pepe,他说是的,在Lorca逝世以后,Caballero凭着记忆与想象画了很多以诗人为主题的画——他的肖像,他的死亡。
(谁会忘记一颗星星呢?)
我们下到庭院里。我仍然难过着,只是回到温柔阳光下,感觉好了那么一点点。庭院也维持着原状,右边是葡萄架和水井,地上陈列各种盆栽,左边摆着似是用来喝下午茶的桌椅,围墙上爬满藤蔓植物,厚厚绿色叶片中央放着诗人的头雕,旁边不知是谁摆上了两朵艳红鲜花,许是为了表达敬意与悼念。他曾在这里看过童年的星星吗?曾像博尔赫斯在他的庭院中一样,在这里看着“天空流入屋舍”吗?我尽力怀想着,猜测他的短歌中是否有一支支流源于此处,源于孩童时新鲜的夜空,清脆的自由。
穿过庭院,我们走到原先是圈养家畜的屋子中,如今这里一层改作问询处,二层辟为了视频展厅。我们一同上到二层,Pepe开始放复原的关于Lorca的影像资料。视频由许多小碎片拼成,画面黑白,画质很差,也没有声音,只有画外音在解说场景——但是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。我只顾着全神贯注地看着Federico: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鲜活地出现在我眼前,挥手,大笑,朝镜头快乐地走来。泪水和喜悦同时涨起,没过我不知所措的贫瘠心脏。我看见他穿着剧团的衣服,和大学生们快活地走在一块儿;看见他在卡车下帮忙搬道具,动作利索,没有一点架子;看见他拿着一张纸,走到舞台前给剧团作介绍,讲话的神态如此迷人;看见他在卡尔德隆的《人生如梦》里演拟人的阴影,带着黑色面纱,全情投入地动作。他的脸上活力漫溢,欢快,热忱,像一束屏幕上跳动的火。他如此有魅力,如此打动人心,我望着他,又快乐,又痛苦,想要紧紧抱住他,挽留他,让他不要早早死去。
影片结束了。我无法诉说我内心的情感,只能沉默地看完展厅里的其他展品:有关La Barraca剧团的各种照片。照片里也都是年轻的小洛、快乐的小洛、迷人得像光本身的小洛,它们让我非常、非常想要哭泣。
后来我走到了那条红砖大道的另一端,那里也有一尊小洛的雕像,同样被喷泉环绕,与先前那座浮雕遥遥相望。但那不仅仅是小洛的纪念碑:雕像下有一块小小的石碑,上面写着,“El pueblo de Fuente Vaqueros a sus hijos e hijas. Víctimas de la Guerra Civil”(Fuente Vaqueros镇致它的儿女们,内战中的遇害者),下方密密写满死去之人的名字,而小洛的名字,不起眼地,隐匿在诸多姓名之中。我意识到他只是诸多受害者中的一个,他的死只是诸多不幸丧失中的一桩。因为他耀眼夺目,他死去,人们至少记得他,但其他的一些人们死去,就在长河中沉落,无声地埋入沙土。
我抬头去看路边的咖啡厅,老人们坐在露天桌椅上,喝着咖啡,吃着蛋糕,兴致勃勃地聊天。太阳很好,一切平稳而安全。我的身后是死者,眼前是生者,心被小洛紧紧攥着,一瞬间觉得恍如隔世。
要说什么呢?逝者长已矣?但是我站在喷泉前,仍能听见诗人的回声从八十年前的终点荡来,在我耳边回环不休。
我只能缄口不语,在南部的阳光下,在平原上的风中,感受一份爱在我心里激起的狂喜与剧痛。


(照片不多,但还是另开一篇放吧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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